《蛋先生的学术生计》，施爱东著，上海文艺出书社2024年7月出书，400页，68.00元

也不知是不是“围城”的深嗜无处不在，归正自从我博士毕业，获取了参加学术界的“垫脚石”“入场券”，就物换星移不想要离开学术界。传奇，好像还真有些东说念主能作念到，无非三种情况：其一，我方告示退出学术界，主动、公开地示意不容一切学术活动；其二，比拟纯正地颓唐躺平，另营生计或是家里有矿，透澈变成“三无”东说念主员（无名目，无论文，无文章）；其三，更心有余而力不足：死一火。我仔细揣摩过一番，能说我方是退出学界的，只然则少数有影响力的大佬，东说念主家能那么讲话，势必先在学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更何况心存不轨本不在酒，以守为攻，也许效果更佳。至于躺平，我也作念不到，不仅因为别无生计，况兼家里没矿。第三种情况更无须说了，那本来就是这个时间“无声无光”的悲催，谁会愿意背井离乡、抱恨吞声？纵令天国里莫得体制观看和名目申诉，但红尘里还有我买在高点的房贷，需要一直还到我退休后的某年……

这样一想，就是铁定离不开了。好在我也还很乐于作念些什么相干和发表些不上不下的东西，结交一些和我相同纠结的学界中东说念主，报团取暖，一王人自嘲。因此，也还不算格外不幸。在单元施展一丝科研管制的劳动，斗争才毕业不久的后生学东说念主契机比拟多，也包括平日出差开会碰到的新晋助理训诲、副训诲，不管出路是否光明，我都认为他们愈加地苦不可言。名牌高校行为遐想的学术界生计地方，现时都在无上限加码地进行高强度观看。好多后生学东说念主博士毕了业就一边要应酬备课，一边要拆博士论文拼C刊发表，还要从我方练习的阿谁范围里变出一个新题目来申诉名目。若是得益未几，就是“非升即走”；若是成功了，下一步还有新的逆境在前头等着：正本的题目作念到头了，接下来再写什么成了贫瘠。追念我方的说念路，庆幸早生几年，在第一处劳动单元渡过了我从三十到四十岁的光阴。劳动头几年莫得什么压力，我方心血来潮，一直搞不在行的翻译和得罪东说念主的书评，被学科同业讥为不务正业，且莫得属于我方的代表性扫尾。其后新率领说不积极申诉职称就要计帐冗员时，才发现我方连“中枢期刊”是啥都不知说念，连国社科名目什么时候申诉都弄不清，而拿到的名目，又因为看不懂、理不清财务处报销经费的大小端正，索性就不报账，以致我生动地以为职称的莳植是单元赐予的，而不是申诉的。但那时我还算很愿意，很是了了我方改日要读什么书，积贮了好多的想法和相干教训。承蒙师长一又友们暄和扶携，算是有了一丝扫尾，一次性升了职称，换了劳动。被新单元给予太多信任，尽然要我管制科研，必不得已，为了服务他东说念主，才算把多样体制里的门说念摸个赫然。现时天然莫得了危及生计的压力，驯顺于学术相干的庄严和念书育东说念主的志趣，仍会链接起劲，但我也未免频繁感到些许的悲痛，体会到青丁壮时我方身上那种别有追求的气概在徐徐消退了。

以上，是我读民俗学家施爱东至意新书《蛋先生的学术生计》产生好多共识的一个原因，天然这些感受不是此书的主题。在我眼中，这部新书不可算是内封里戏言的“儒林葵花宝典” “学术森林守则”这种肖似“黑幕”体裁告白词，而应该就是一册民俗学的学术专著。只不外它相干的正值就是通行言说学术界之精良无比与卑下的一种“故事”摹本结果。这正本就是施至意这些年治学的一贯想路。我还了了记适昔时在微博上，他和作念现代体裁相干的杨早师兄究诘，唐突是说，现代民间体裁应该有个新视线，就是今天的民间在那处，比如那时候的微博或是豆瓣，就是民间体裁创作的“田园”（参看374页、382-385页）。其时我和我的共事们暄和齐集“谣喙”的发祈望制、豆瓣书评的“一星畅通”、微博上限制字数的学术“清谈”，也有样学样地将之视为一种类民俗状况。早在《中国龙的故事》里，施至意就曾设立“‘龙图腾’是学术救一火的常识发明”一章，用社会学、民俗学的目光测验学术活动某些了得状况背后的通行母题了。其中对于“拿破仑睡狮论”的抓造与流传，有一句总结很是老辣：“故事都是不可靠的，但都是老庶民心爱听的”。假如你还读过他写的《故事律例》，确定知说念这一切和此书的中心不雅点大关系系：扫数的故事套路，都是特定功能相互制约的最优扫尾。每一则脍炙东说念主口的民间故事，都是特定谈话游戏中的最优玩法。正如《蛋先生的学术生计》甫一问世就常被东说念主们援引的开篇那节笔墨（第3页）所说：

传统学术史多为想想史、发展史或者纪年史。当咱们借助“发展”和“卓越”的目光往复望一个学科的学术经逾期，咱们照旧作念了许多老例预设，比如：学术发展是在传统接管基础上的学术创新，学术发展是沿着一条从低往高、后出转精的说念路不停前进的，学者的学术影响力与他的学术孝顺粗陋成正比，等等。在这些预设之下，成王败寇，大要参加学术史大门的耐久仅仅一丝数盛名学者，而绝大大都泛泛学者都被抹杀在了学术史的大门以外。

然则，惟有咱们换一种目光，参照科学玄学和科学社会学的想想神志，把学术相干看作一种特殊的行业类别，就会发现，行为“学术工匠”的泛泛学者，他们的行业习俗以及他们所处的学术生态，一样应该得到咱们的究诘。

可知此书关注的是泛泛学者，不是那些简直有阅历参加学术史、想想史的伟大东说念主物。这意味着，你不可把学术界里的芸芸众生自我标榜的那点儿发现或发明，当成是评价他在学术上简直成败与否的情理，这在每年因国社科获批名目发榜工夫真实扮演着“几家舒坦几家愁”的有些东说念主看来，天然都会有些扫兴。但咱们就此分解了我方在这学术江湖的摸爬滚打、隆替成败，竟然就如同民间故事里的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或是扫灰娘凭借特有的鞋码嫁给了王子，或是种了魔豆的杰克击败了可怕的巨东说念主，天然没那么拯救放诞，却一样有着某种可复制搬用的通关套路。也许，认清我方的微弱和泛泛，比在申诉书上写一万字强调我方相干的价值、意思、创新性、前沿性更伏击吧。

举个例子，书中抛出一个问题：为什么众人都知说念出奇想的相干题目却没东说念主去作念？深嗜很粗浅，“绝大大都学者都只会采用有经济利益的课题、有助于获取学位或晋升职称的课题、能让扫尾得到胜利发表的课题、能提升学术声望的课题；少数学者会采用那种纯正带给我方身心愉悦的深嗜课题；简直莫得学者会为了一幅遐想的民俗学蓝图而采用那些对个东说念主莫得些许骨子收益的‘出奇想’的课题”（33页）。比如“民间故事类型索引”这种题目，“耗时长，顺利慢，没趣无趣”，高本钱，低收益，谁也不肯拨草寻蛇。这令我读到此处颇感骇怪，因为我概念过斯蒂·汤普森（Stith Thompson）六大卷《民间体裁母题索引》（Motif-index of Folk-literature），以为丁乃通、祁连休诸先生开启山林后势必平坦大路呢。如斯来看，这种状况或许也并非独处孤身一人的，想必也常见于其他好多学科范围。

这样一来，什么学术相干的圣洁光圈，就都不那么确凿了。如同把大到天王老子、下至城隍地皮一众神明的可贵仪规、典礼制器，都视为一种民间沿袭成习的话语和习俗一样，学术行业的“祖师可贵、学术赶集、资辈亲疏、派系与行规、适度与抗争、驯顺与更动”云云，不也就是一套某个圈子里的新民俗嘛。作家说，“祖师可贵”，领先就是一种“半强制性的群体庆典”，其作法的神坛就是“学术机构”，由于共同信仰和庆典将不同代际和存在竞争关系的芸芸弟子合作起来。里面存在竞争，但更伏击的职责是抱团对外，使这个神坛得以保管下去，爱戴着在此传统庇荫下众人的共同利益。令东说念主钦慕不已的学术之“薪火相传”，通常不外就是“千年万载传香火”的一相承诺好意思好祈福。行为膨大学术机构影响的伏击妙技，学术会议也就领先是一种庆典，用以编织社会关系齐集，进行老小尊卑排序，很像是武侠演义里的门派大会，确立某种程度合作性和排他性的“圈子”。

门派需要首脑，庆典需要偶像。一代代更迭，一代代传承，也一代代的骄横和抗争。“圈子”天然有其意思，不见得就是确立门墙、固步自命、党同伐异。施至意此书最被东说念主津津乐说念、截图转发的，可能要数对当下典型的 “师门微信群”多样状况作念出的轮廓了（122页），他讥之为“丁春秋的弟子群”。但《蛋先生的学术生计》的办法并非在于揭露黑幕，咱们看到，行为民俗学科富于配置的学者，更是行为这些年关注现代学术生态的常识分子，施至意更介意的，是将这种存在工夫不久的门派圈子，划分于具有安详学术传统的派系圈子，以及由跨学科学术精英耐久互动而酿成“无形学院”的流派圈子，临了这种圈子是具有遐想意思的学术共同体。对此，我深感赞同。我我方天然也有师门包摄（以致在不少东说念主眼中，咱们还算是根本深厚的大门派），参加师门活动，但从来不喜以吟唱我方导师言辞想想为中枢话题的圈子生计神志。我引以自高的是，也沉静过好几位来自不同业业、学科而都有真学问的师友，也酿成了几个不太一样的日常疏浚圈子。他们会在我闲隙的时候来一句冷言冷语的朝笑给我降降温，也会在我低垂的时候赐与确切温柔的饱读舞。拈断数茎须而百想不得其解的疑难，会受他们一句话而豁然盛大。天然不常碰面，但时而有微信群里的日常对话，无论夙夜省定，兴之所至，不停深入多样充满贤达的戏谑、簸弄机锋，以及深入体己的关怀。不必担虑我方忍不住共享的新发现会被这些师友抢走先写论文，也不会因为臧否东说念主物的直白不讳而被别有悉心肠截图漫步。我想，这应该肖似于施至意所说的那种有正面意思的学术圈子了。

除此以外，还有怎么宣传造势（学术实践的四种神志，见29页），怎么为我方的学术品格立东说念主设，怎么搞表面缓助、为我方的派系建立正当性，怎么设定学术范围的范畴，乃至怎么进行学术写稿，从施至意的专科角度来看，无疑也都是在学术界建立或征服风俗的妙技。他指示新入行的年青学者千万提神头顶上压着的学术机制两座大山——“量化管制机制”和“学术评价机制”，此外还有一座隐形的大山，名为“学术创新机制”，前两者毁伤学者个东说念主健康和幸福生活，第三座大山会毁伤学术发展自身的平时程度（39-40页）。由此可见，学林的风俗、习俗与各类风俗，未免与学术机制自身存在问题的无剃头展神志有些关系。咱们天然知说念，学术史大浪淘沙，终会将无价值的学术扫尾全部淘汰出局。但这并不虞味着从事服务劳动的管制层有阅历来充任裁判乃至行刑东说念主，以一刀切的条条框框来敦促、监督乃至审查、核算学术坐褥的数目、质料、价值、意思，等等。因此，《蛋先生的学术生计》还有一章专门写“学科缓助”，其实主要波及的是关乎学术意思上的软件缓助，最可贵的就是一种在相宜学术程序和学科共同体招供前提下进行目田发展的旅途。而这种目田的获取，除了依靠管制者高度的率领贤达，也需要每一位参与其中的学者的积极行径。三座大山压迫之下，咱们通常都专注于我方论文、文章的炮制，穷乏对同业扫尾的关注和究诘（除非是别有悉心的原因）。而之是以重大号令减少对每个东说念主学术产出的量化条目，还有一个原因在于学者其实需要相互对话，包括出自忠诚和实用的相互援用、相互品评。施至意完满收场，在全书的临了尺度畅想了多样不同端倪学者之间的对等对话，再次声名那种“无形学院”的圈子遐想，使咱们信赖，即即是东说念主体裁术，也不可独坐书房抱残守缺，而时势上的团队缓助其实也莫得些许意思。若是莫得优秀学者的了得扫尾，莫得年青学者的相干神志，莫得盛大学者的对等疏浚愿望，那么咱们看到的学术界，终将如故会亏负“蛋先生”的一派苦心。

我读后信服，志向宏大的后生学者毫不会将此书当成是“学术界登龙术”的辅导习得用具。惟有这些早被过来东说念主“看破”的端正成为你知我知的共有常识，惟有这些共有常识变成了“看破又说破”的众人常识，就可能出现冲破老例、取销旧习的但愿。因此，我认为《蛋先生的学术生计》具有《天子的新装》里阿谁小孩子把众人心知肚明的真相说出来、说了了的意思。如斯，才有可能去除学术界的圣洁光环开云kaiyun，减少有毁伤的影响，转头学术生活所追求的本真经营上去。